拈花园的二楼。
有人站在暗处, 居高临下地望着临湖的某一处，目光在那抹红上停留了一会，才道：“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只要队伍一乱，我们的人便会想法子将那位挤到湖边。”
“务必谨慎, 莫要伤了人。”
“是, 属下明白。”
另一边。
亦有人盯着那一处, 突然笑了声。
“原来楚二在，让我想想…”他手指在窗棱上敲出无意识的“笃笃笃”响, 过了会道，“无妨，想法子叫人引开他。”
“可昭郎君附近恐有许多暗卫。”
“亦无妨，人这般多，他总不能不顾这些百姓, 去吧。”
……
这边，姜瑶顺着小四郎君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遥遥一片火光, 绕湖蜿蜒成一条火龙，往这边行来。
“可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啊。”
她叹。
本便街灯闪烁，行人络绎；而行来那条“火龙”, 却比之前更热闹、喧哗。
十二莲台法座，排成长长一队，由狂热的路人簇拥着涌来。等到近前，才看清那每座巨型莲台上, 都坐着一法僧。
僧人各个高鼻深目、眉染金粉, 他们赤着半膊，身披袈裟，端坐莲台灯上, 满目慈悲、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围的人群。
有身着胡服、袒露腰腹的少女脚踩金铃儿，齐声吟唱。
少女的梵音响在绕湖的长街，靡靡与梵音交织，竟给人种诡异的神圣之感。
姜瑶骤然有种身处异世的错觉。
周围的人已开始涌动起来。
“是西域僧！”
“圣灯天上来，莲台为法身。靡靡为色萦，疏疏为寂灭…”
有人喃喃。
更多的，已双手合十，对着那即将行来的队伍，作虔诚肃穆状。
姜瑶的心，却“怦怦跳”起来。
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喊：躲！躲！
猝然间，一簇烟花在街道升起，在“砰”的一声里——
街道突然乱了。
连着簇拥着他们的侍卫们，也被突然冲出的人群挤散，分成两节，队伍一下子便不成形了——
姜瑶下意识就抓住了楚昭搭在她椅背上的手——
还好，他没走。
还在。
楚昭的目光原在不远处的灯台，此时被她这么一抓，倒是一怔。
低头，目光就落在姜瑶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上。
小娘子十指青葱，莹白如玉，因着用力，那柔细的手背上甚至爆出细细的青筋，仿佛——是因极度恐惧，才不得不努力抓住能绊紧自己的绳。
楚昭眉蹙了蹙：他不大欢喜旁人靠得自己太近。
不过，在他开口前，那素来有几分反骨的小娘子却突然回过头来，望着他，那双蜜似的眼眸竟然露出几分恐惧，道了声：“二郎君，求你，帮我找下阿芝。”
——姜瑶也是在人群分开的一刹那，察觉到不对的。
——阿芝不见了！
眼角的余光似看到阿芝被某个背影背着、正试图朝她伸手，身上的锦红团花纹缎袍被火光映出一抹艳，等再看去，面前却早没了阿芝身影。
再往前看，隐约能见长公主和小四郎君被侍卫拱卫着，面上带了急惶，似也回头在找他们。
姜瑶当下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让姜芝不见！
她怎么能让那每个夜晚，都试图拍她被子、哄她睡觉的小姑娘不见呢？
又怎么能让那在每个清晨蹒跚地跟着武师傅扎马步、只为有朝一日保护她的小姑娘，如书中那般，在一个夜晚走失，再也不见？
不行。
绝对不行。
姜瑶当下就扯了楚昭袖子：“求二郎君找下阿芝。”
楚昭目光一掠，确实没在人群里看到姜芝，手一招，一个穿着打扮混入人群里就完全不见的年轻女卫出现在他面前。
“保护好娘子。”
“是，郎君。”
女卫一抱拳。
下一瞬，楚昭已快步离去，因着动作太快，其雪色丝袍在空中被风吹得荡起一个巨大的弧度。
而随着他离开，两道细线如暗流般分入人群，追随他左右，不一会儿，也消失在人海。
姜瑶心略略安了些。
可之后，又迅速提起来——
现在，她身边没有多少人了。
剧情大神若要让她如梦中一般掉入湖里，现在，是好机会。
果然见人群不断往这边挤，即便女卫和红玉、青雀极力护着，她们一行人依然被往湖边挤。
随着一声：“娘子！”
一道厉风袭来，一把短匕忽然从斜刺里往上一挑，姜瑶的余光只见一抹泓光，那女卫就已放开她车椅，和人打起来。
同时打起来的，还有另一波人。
姜瑶这才知道，不止明面上的女卫，她身边竟也潜伏了不少保护她的人——粗粗看去，竟有十几人。
那十几人，和一堆黑衣蒙面的人打起来。
街上立刻更乱起来。
无数本来在赏灯的人，慌不择路地往外去——红玉和青雀大呼小叫地扑过来，却又被拥挤的人群远远推开。
姜瑶只能感觉，自己人连同车椅，在被围着的“惊惶”的人往湖岸推。
她只来得及将袖口用红丝带系得更醒目些——她今日穿了大红袖衫，腰间裙带亦是红的，袖口更是用红丝带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一眼望去，极为醒目。
这是她做的第二重保险：若真的被人推入湖里，姜瑶也要保证，有人能来救她——
之前她让红玉做的，就是这事：请上十来个会凫水的妇人，事先候在骊湖附近，若有袖口系着红丝带的小娘子落水，立刻救她。
姜瑶觉得，自己总不能那么倒霉。
十二个人呢。
总会有看到她，来救她的。
“娘子！娘子！”
红玉在远处看得真切，拼命试图用手推开周围的人——可她哪里推得开？
转头想去向那女卫求救，却发觉女卫被五六人围着，分身乏术：周围那些护卫亦如此。
再去看周围，她事先安排的妇人们不知为何，竟都被挤在外面，靠不近湖岸。
只得拼命喊：“娘子！娘子！小心，湖！湖啊！”
……
王清玄站在鹊儿桥上，望着湖面。
短短时间，她已换了那一身稚嫩的不合时宜的裙裳，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红。红色石榴纹大袖衫，内搭十二褶榴仙裙，裙带亦是红的，绣了一对儿鸳鸯。
今日，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她要…做一回那人的嫁娘。
她等啊等。
等那人来。
果然，他来了，还是那身洁白如雪的长袍，玉面冷薄，看人似刀——她下意识便要去捉对方袖子，谁知这人手轻轻一拂。
她手还未触到他袖子，便已被掸开。
那冰冷的丝绸，自掌心滑开。
王清玄顺着他力道，往外去，跌跌撞撞，只一双眼看着对方，嘴里无声发出：“救我。”
如曾经一般。
只听“噗通”一声，鹊儿桥下，众目睽睽，一红衣娘子落入水里，湖面被砸起巨大的水花。
一阵极静后，一道声音蓦地响起：“有人落水了！来人，救人啊！”
忽然间，有两人在暗处跳入湖里，纷纷往那湖中浮沉的红衣娘子游去。
……
姜瑶沉在幽冷的水里。
隐约听到，不远处不知出了什么事，动静闹得很大。
透过湖面，除了湖边粼粼的光影，以及乱糟糟的人群，姜瑶什么都没看清。
运气一如既往的背。
掉入湖面时，车椅竟也被挤落，重重砸在她后背——
姜瑶只感觉，身体仿佛被一巨型石块砸中，直直往下坠。
她闷了一大口水，险些没闭过气去，等下一秒，脑中就浮现起梦中那对死不瞑目的眼睛，还有那泡得发面馒头的脸：——
不成。
她姜瑶可不能死得那么丑。
凭着那口气，姜瑶又缓了过来，等醒转过来，才发觉，自己竟然离湖岸很远了。
姜瑶试图踢了下水——本就受伤的脚半点使不上力气，另只脚还抽筋了。
姜瑶只能拼命伸高那缠了红丝带的手，期冀有人发觉自己。
可不知为什么，竟没人发觉她。
她像是置身在一个阴冷的罩子，周围俱是透不进光的黑暗，连声音都传不出。
周围的一切，都好似离她很远。
……
鹊儿桥下，杨柳湖边。
光影明亮处。
人人扒在附近，看着那在湖中沉沉浮浮的身影。
岸上有人喊：“救救我家娘子！”
两道身影突然跳入湖中，劈波斩浪一般，朝着在湖面沉浮的红色人影游去。
随着一声：“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那众所瞩目、似揪着人心肠的小娘子，被人自幽暗的水里救了上来。
……
姜瑶等啊等。
就是没等来人。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身体已经彻底没力气了。
湖水又阴又冷，身上的衣裳浸了水，变得格外沉重，裹着她就要往下掉。
姜瑶拼命踢了腿，可却完全使不上力，半天还在原地。
姜瑶感觉到累。
她安排的人，怎么还没来救她。
她试图睁开眼睛，却只隐约见湖岸遥远，光影明亮里，有人又哭又笑，喊着：“得救了，得救了！”
得…救了？
没有啊。
她还在这。
姜瑶伸手，试图开口，可一张口水就浸了进来，半点发不出声。
看看她啊。
她还在这里。
她还没…上来。
姜瑶眼皮开始泛沉。
身体也沉。
只朦朦胧胧想着。
来个人来救她啊。
十二个人，哪怕有一个发现她也好啊。
楚昭。
鲁莲。
长公主。
侍卫。
谁都好。
救救她，来救救她啊。
她还在这。
可没有。
一个都没有。
但为什么呢。
她犯了什么天怒人怨、不可饶恕的罪么，才一定要死？
姜瑶感觉到无力。
眼皮彻底耷拉下来。
自到这儿的点点滴滴滑过脑海。
朦朦胧胧里，是谁对她笑，说“娘子莫要逗我”，是谁轻轻拍她被，说：“阿姐睡睡，痛痛飞飞”，是谁叉着腰，于光天化日的庭院里骂：“哪里来的臭女人”……
最后，所有的所有，汇成那黑暗的密室里，紫袍人轻轻拍她脸，说“你怎么这么贱”。
…你怎么这么贱。
不。
她不贱！
她命不贱！
姜瑶蓦然睁开眼睛。
凭什么她就要一个人死在这无人知晓的黑暗里，无人知晓，无人悼念？！
凭什么她是女配，便要默默忍受这任人捏圆搓扁的命运？
凭什么要她去死，她便要死？！
她不服！
姜瑶手一伸，幸运的是，这般挣扎，钗乱鬓横，竟然还有一支好好地插在脑后——
姜瑶一把握住，拔起，下一瞬，那簪子尖锐的一角已带着巨大的力，往下刺去。
腿上传来的剧痛，缓解了抽筋带来的疼痛。
姜瑶开始拼命踢着腿，往湖岸游去。
没关系。
她告诉自己。
没人来救她。
她就自己救自己。
这世上，本就没什么人渡人。
唯有己渡己。
姜瑶，你可以的。
没什么能难倒你。
之后，便是重复的一幕。
每当精神疲累、身体疲乏，她便拿簪头扎自己，不独脚，还有手。
碰到哪里扎哪里。
此时，姜瑶倒庆幸，楚昭送给她这么一支步摇。
……
不知什么时候，于昏暗里，姜瑶就听一声：“娘子找着了！”
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已到了岸。
眼皮撑开，透过淋淋水渍，就见楚昭正半伏在她面前，一只手朝她伸出。
那双素来淡漠的瞳仁落在她身上，竟有种她看不懂的东西，仿佛涟漪。
姜瑶下意识就伸手，扯了他袖子，问：“阿芝呢？”
“她已让人送回去了。”
随着那一声，姜瑶露出个笑，笑未过半，人已昏了过去。
“娘子！”
楚昭手一伸，将人搂了个满怀。下一秒，已解下身上披氅，将人完全罩住。
小娘子在他怀中，什么都没露出来。
而后，就抱着人转身，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