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黄雀 这什么剧本?

一舞惊鸿。

高台之上, 女子停了下来,艳红裙裾被风吹得摆动。

忽而,一朵朵桃花急落如雨, 打在她裙裾,因太密太急, 几要将她身体也淹没似的。

许多小郎君开始朝她掷花。

一时间,曲池边的桃花也似要尽了般。

亦有在岸边喊:“姜娘子此舞一出, 满园春色尽失矣!”

赵缇儿冷哼一声,欲要说什么反驳,却半点没找到词, 她不由将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王清玄。

王娘子却仿佛失了神,眸光落在对岸处。

赵缇儿顺着她视线看去, 恰见一身春碧衫的郎君正岁随手将那清碧放回紫檀木盒中。

一管玉色如流霜。

赵缇儿脑中突然浮现出方才一幕, 曲池上红衣婉转,曲池边碧箫轻和,两人一高一低, 一婉转一清扬, 配合无间。

若无楚昭郎的霓裳羽衣曲, 便无姜瑶娘的霓裳羽衣舞;若无姜瑶娘的霓裳羽衣舞,也无楚昭郎的霓裳羽衣曲。

两人一舞一和, 竟仿佛…亲密无间。

赵缇儿连忙摇头,将心底方才升起的一丝儿荒谬想法摇去。

她也真是昏了头了。

那从来清高孤贵的楚昭郎, 怎会看上那俗不可耐、又寡廉鲜耻的姜瑶呢?

毕竟,那可是个能同时给他们三兄弟都递情信的荒诞之徒。

只是…

阿玄怕是很难受吧。

赵缇儿再看一眼王清玄,见她此时已不看楚昭,只安安静静地坐那,便也不再开口, 抬头看向高台。

高台上丝竹之乐再起。

此时已不再是之前的霓裳羽衣曲,而换成了另一首盛世清歌:赋安曲。

而在这快活的乐音里,那红衣小娘子朝众人盈盈福了一礼,便开始往下走。

她裙裾飘扬间,赵缇儿又仿佛闻到了空气中散轶开来的苦玫瑰香气。

她就这样看着姜瑶走回自己几案,才收回视线。

赵缇儿并不打算再做什么,她方才寻衅太过,若再继续,回府怕是挨阿娘的板子,只是在收回视线时,赵缇儿心却突然一跳。

她忽而注意到,对岸那户部鲁侍郎家唯一的儿郎,竟然正眸光灼灼地看着姜娘子,那狠戾的架势,活像是野兽盯紧了猎物,恨不得死咬下一块肉来。

鲁莲也确实恨不得咬下姜瑶一块肉来。

在他私心里,姜瑶既与他拜过堂,那便大半属于他了,如今不过是寄存在国公府,可她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跳舞。

当真是好大一顶绿帽。

他必得想办法教训她——鲁莲丝毫也不愿承认,方才他看姜瑶跳舞,竟然把自己一颗心给跳躁了。

这般俗艳的娘子,如何抵得上王娘子一根小手指头?

于是,他又看看王清玄,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他眸光总忍不住滑过去,自己去找那抹艳色。

必定是那红色太俗艳了。

鲁莲想。

小四郎君就简单多了,他磕着瓜儿果儿,认认真真地看,歌呢,是听不懂的,但舞好不好看,他还是明白的。

但令他惊讶的是——

小四郎君戳戳旁边的三郎君。

二哥不在府时,他便与温厚的三郎君最好。

“三哥,二哥今日…怎肯给那臭女人吹箫了?”小四郎君奇怪地问,“二哥不是从来不给人伴奏的么?”

三郎君眸光落到旁边那一身萧萧肃肃的楚昭身上。

天光微雨。

绿柳拂案。

他丝袖执杯,在慢慢饮,又成了方才那懒散至极的模样,仿佛天地间一切全然不在心间——

也仿佛刚才那场伴奏,也全然不在他心间。

三郎君一笑:“自然是因为…那舞好。”

“心若纯粹,自然不为外物所动,随性为之而已。”

见小胖郎君还是不懂,他拿扇柄子敲他一记:“你这二哥哥啊,不过是觉得她舞好。”

小四郎君摸摸脑袋,看看左边二哥哥,又看看对面姜瑶,长长“哦”了一声,悻悻道:“我觉得…跳的也就一般嘛。”

那被人说跳得一般的姜瑶才一落座,就听身后青雀突然“啊”了声:“娘子,你的步摇…”

姜瑶摸了下髻边。

步摇果然不见了。

青雀急得不行,忙猫了腰顺着姜瑶过来的路匆匆去找,最后在姜瑶跳舞的曲池高台,找到一支迤在路边的金蕊花红玉步摇。

步摇的那点金蕊丝,在细雨里闪着熠熠的光。

青雀小心翼翼地捧了步摇过来,重新替姜瑶插上。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对面粉袍郎君看着,忽而对隔了一座的楚昭喊,“阿昭,若招我做你家那位娇客的夫郎,你觉如何?”

楚昭提杯的手顿也未顿,只灌了口,道:“你说动你母亲便可。”

粉袍郎君叹气:“我那母亲,一心想给我找个如她那般的豪门贵女,可贵女哪有这般的生气。”

楚昭眉也未抬。

粉袍郎君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此时他又觉姜瑶门第还是高了些,否则,当个色纳回去倒也是非常不赖的。

姜瑶可不知对面还有个郎君想着将她当妾纳回去,她推拒了想将她与王清玄并列乐艺魁首的提议,再混了会,见众人注意力不再只在自己身上时,便借口更衣,出了方晴园去。

姜瑶顺着小径散往外去,青雀奇怪:“娘子,为何要出来?留在芳晴园不好么?”

“不好。”

姜瑶道。

“为何不好?”青雀又问。

姜瑶睨她一眼,抬手就给了她一个毛栗子,道:“教你个乖,你家娘子说不好,好也不好,知道么?”

青雀委屈地摸头,她原是牙尖嘴利的人,可不知为什么,一对上娘子的眼睛,便瞬间软下来,红着脸道:“知,知道了。”

“这便是了。”

姜瑶道。

她领着红玉和青雀,到了芳晴园附近的一个湖泊,湖泊遍植荷花,此值春日,荷花还未开,只有一丛丛摊卷的绿叶。

风一过,绿叶起舞。

姜瑶留了红玉和青雀,径直走到湖边的凉亭。

凉亭内清幽雅静,姜瑶随意选了一处坐下,看着那一捧一捧荷叶起舞。

她没说话。

方才那一舞,似把她精气神也耗尽了。

此时她半点话儿也不想说,只看着那湖面,思绪飘飘荡荡,也不知飞往了何方。

远处方晴园内,丝竹之音靡靡,衬得这一隅极安静。

姜瑶也不知坐了多久,一抬头,却发觉在凉亭的另一角,绿竹掩映、红木栏杆处,竟然还坐了另一人。

那人来了不知多久,高冠博带,白衣当风,正也在看湖。

“你…”

对方只抬眼看了她一眼,他似早发觉她的存在,也半点不诧异,只还坐着,道了句:“既是有缘,倒也不必拘泥姓名,共享这一亭的安隅便是。”

姜瑶心道也是,便也不说话了。

两人安静地坐那,谁也没打扰谁。

等过了会再福身站起时,却发觉,湖边松林茂竹之处,似还站着人,可再看去,人便不见了。

不由疑心自己看错了,只这凉亭却不耐烦呆了,与那人告了声辞,便径直走到庭外。

红玉看着凉亭,若有所思。

青雀却快人快语:“娘子认识王二郎君?”

“王二郎君?”

姜瑶惊讶。

青雀理所当然道:“长安有二公子,北梁公府二郎君,也就是我们府的二郎君;还有一位二公子,便是那琅琊王氏二郎君,王二郎君。”

她这一说。

姜瑶顿时想起,书中确有这么号人。

琅琊王氏二郎君,王清玄的二哥,王敬之,字庭芳。

清字满庭芳的庭芳。

若说书中最恨憾,一为英年夭折的玉公子楚昭。

那第二恨憾,便是那大变来时,为保王家清名、守节扣宫而死的王家二子王庭芳。

王庭芳身为琅琊王氏长房嫡支第二子,自小便是诗画双绝,他擅景秀山川,尤擅工笔;一副字能卖出千金,偏视金钱如粪土。

这样一个才情满长安的人,却偏偏不愿做官,唯爱游山玩水,平生最好,一为金石字画,二还是金石字画。

书中对他长相形容,只有一个字:“雅”。

姜瑶忍不住回想起方才那人的长相。

墨发银冠,温雅如玉,确实很当得起这个“雅”字。

“王二郎君居然回来了,”青雀嘟囔,“奴婢还以为,这回他一去要去个三四年呢。”

姜瑶又觉得有趣。

她看一眼青雀红扑扑的小脸儿,问:“青雀,你不是爱慕你家楚二郎君么,怎么突然对王家二郎君也感兴趣?”

青雀跺跺脚:“姜娘子!”

姜瑶一阵笑,抬眸准备进芳晴园时,发觉鲁莲正一脸菜色地堵在那。

她只看他一眼,便绕了过去。

鲁莲呵了一声:“姜娘子好生的兴致,前脚才和楚二郎君鼓乐吹笙,后脚便与王二郎君花园密会。”

那声音酸溜溜,竟像在一缸子醋里泡久了似的。

姜瑶奇异地看他一眼,直把鲁莲看得瘆了,他道:“你这般看我作甚?”

姜瑶掀了掀眼皮:“让开。”

“我不让。”

鲁莲忽而有些怀念起山庄内这人的细软腰肢。他眸光在面前这张芙蓉面上流连,但见那殷红的唇儿,以及明媚的眼角,便更有些心跳如鼓。

仿佛有股火苗自身体内蹿出来。

姜瑶厌他眼神,正要让青雀红玉将他拨开,鲁莲却突然跌了个趔趄,再看去,小胖墩四郎君叉着腰,正在那一脸得意。

见她看过去,小四郎君也不知生什么气,哼了她一声。

一忽儿又过来,让伴当去请姜瑶。

姜瑶跟着他伴当过去,一行人方走,鲁莲才站直了身体,此时脸上哪还有方才的狼狈,只眯着眼,看着那抹艳色消失之处。

“鲁郎君?”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鲁莲转过头一看,发觉竟是王娘子。

王娘子绰绰婷婷地站他面前,一双细眉蹙得有些紧。

鲁莲心中一凛,下意识便不想她看见方才他堵了姜瑶的模样,只心中惴惴,王清玄却没说什么,只是道:“鲁郎君这…”

她比了比手掌,示意婢女从袖中取出一琉璃玉瓶给鲁莲:“还是擦擦。”

鲁莲一怔,才发觉手掌因方才的摩擦竟伤了。

那颗心登时又熨贴起来,像泡在温水里,暖融融的。

是啊。

王娘子这般好,如天上明月一般,却又在细处温柔,哪是那骄纵任狂的姜瑶能比?

鲁莲甩去脑中那一抹红色重影,握了瓶子在手,看着王清玄出了芳晴园。

那王清玄走了一会儿,到得道路尽头,待看见对面,面上清冷为之一收,露出抹独属于女儿家的娇俏来。

“二哥。”

她道。

就见对面一褒衣博带宽袖大袍的雅郎君,手里折了一支花,桃粉的花瓣,曲曲一折枝,踏着满园春色而来。

“阿玄,许久不见,长大了许多。”

来人到她面前,那花枝顺手一插,便簪入王清玄鬓角。

而这时的姜瑶,却忍不住叹气。

她这是得了什么剧本?

强制爱么?

可凭着小四郎君的年纪,强制爱也来不了啊。

不由推推门:“小四郎君,快把门打开。”

“我就不。”门外传来小四郎君拿了钥匙“当啷当啷”晃当的声音,带了点得意洋洋,“坏女人,上当了吧?”

他哈哈一笑:“你莫想着出去,我可看见了,你居然跟王庭芳一块,又跟那姓鲁的有说有笑…”

“不成不成,你可不能跟他们玩,”他听起来还有几分委屈,“你给我呆里面,放心,宴一结束,我便让人来放你出去。”

“对了,你别想着叫,这里僻静得很,没人听得见!”

说着,人便走了。

姜瑶还听见红玉和青雀被堵了嘴呜咽着被带走的声音。

姜瑶:……

她怎能忘了,这是个混世魔王?

不高兴起来,便不管不顾的。

只喊了几声,果然见没人来,便放弃了。

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了,厢房内略略擦过一遍,只大约许久没人住了,缝隙里还透着微尘,有股寥落冷清的意味。

姜瑶看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光,忽而想到什么,又去推窗。

窗户也封死了。

只在窗棱缝里看到一丝儿暗红色渍液,姜瑶看了一眼,陡然一惊。

这是…血?!

她忽而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凉意从脚底板一路往上蹿,仿佛那隐于黑暗中,张着大口要吞噬她的某种东西,又来了…

屋外。

伴当忍不住看了眼踱着小方步的四郎君,道:“四郎君,将姜娘子关在那是不是不好?那儿毕竟…”

死过人。

小四郎君面现一抹心虚:“除了那没人去,还能关哪儿?”

“谁叫,谁叫他要得罪小爷呢?还,还有,居然跟王庭芳在一块,王庭芳连替我二哥哥提鞋都不配呢!”

说着,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一行人气势汹汹往外去。

晴芝阁外一条僻静无人的小道上,眼下有一刀疤的郎君眸光落在一被堵了嘴的婢子身上,眯起眼:“去查,查楚家那小四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是。”

不一会,一侍卫模样的人到刀疤郎君耳边,说了段话。

刀疤郎君面现一丝微笑:“哦?是那位小娘子?”

“惊鸿一舞啊。”

他语声轻柔下来,抚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