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绘圣母

月栖意还不想理他,兀自等下一条笨小鱼。

见梁啸川来了,直觉告诉程佳滟他二人关系微妙,她不好再待,便走去了更远的岸边。

梁啸川将刚榨的果汁往他手边递,讨好道:“喝不喝葡萄汁?”

月栖意目视前方,正色道:“你这是违反规则。”

梁啸川不以为然道:“段平尧定的破规则,老子听他的才怪。”

“这么明目张胆,是不是太不尊重节目组了?”

段平尧几步走近,坐在月栖意另一侧,道:“你这是让小意为难。”

月栖意屏蔽了他俩的杂声,因为他察觉似乎又有鱼正向他游过来。

但段平尧继而道:“帐篷搭好了,小意,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和八年前像不像?”

梁啸川凉凉道:“有的人只会念叨以前,看来现在乏善可陈啊。”

段平尧朝水里扔了个小石子打水漂,道:“那段时间太美好,由不得我不怀念。”

小石子在水面上“咚咚咚”地弹跳五次,月栖意的鱼跑了。

“……”

他额角逐渐浮现一个小小的“井”字。

梁啸川扯了扯嘴角,道:“怀念演变丨态?”

段平尧驳道:“角色无高低,这么些年在小意身边耳濡目染的,你居然还不懂他的职业?”

梁啸川笑了声,道:“别人演是演技精湛,和本色出演可不一样。”

月栖意:“你们两个。”

梁啸川段平尧话赶话,但视线一直在他身上,他一开口便立刻安静下来。

月栖意兀自道:“可以不在这里坐吗?在这里我钓、不、到、鱼。”

他俩老老实实闭嘴,月栖意腾出一只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后,示意他们该去哪去哪。

段平尧请示道:“小意,要是不说话的话,能不能……”

月栖意作势要起身。

他们这才彻底老实,离开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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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除干扰以后,月栖意的垂钓立刻顺利起来。

三十分钟后——

月栖意沉默地望着桶里的三条鱼,平均十分钟上钩一条,离水之后皆完全不扑腾挣扎,分明还活着,但安静得仿佛已经魂归西天。

个头的确不大,但他的垂钓工具本该连小虾米都吸引不来。

月栖意怀疑这三条鱼腹中装有磁铁,同时水中有影响生物活动的化学物质。

另一边程佳滟钓到了条稍肥的鲤鱼,也算收获颇丰,当下也急着回家吃鲜的,二人便分头返程。

月闻江尚未归,月栖意手中提着鱼和工具不便通信,打算回到帐篷后再找他。

才迈离池边,鞋尖便似乎被什么击了下。

月栖意垂首,便见一颗小石子在他脚边。

他不甚在意,正要继续走,忽而顿住脚步。

地上好像有……他蹲身,捏住地上那不足半厘米长的、几乎完全与地面融为一体的褐色布条,轻轻拎起。

一张名片大小的红卡,上书“晚市任意餐饮券”。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可月栖意体力不支有些头晕,便没细看。

小册子上提过隐蔽处会掉落惊喜赠礼,但若要时刻准备搜寻细小物质,他的眼睛无法负荷,因此月栖意只当随缘。

这颗石子……分明是有人砸给他的。

【天呢宝宝是个幸运小猫】

【但是71是特别出名的运气不好……有大粉统计过他所有航班的延误率是百分之九十八……】

【而且老婆眼睛受过伤呀,这么隐蔽的小东西很难发现的】

【那是啥,有人给老婆放水吗】

【但是镜头根本没拍到附近有人额,除非这个人很会藏,这么多镜头都能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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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巧,回住处的路上,月栖意恰好瞧见月闻江蹲在路边,双手在身前,不晓得手中有没有蚯蚓。

他唤了声“闻江”,在月闻江转身回来前,迅速道:“钓到鱼了,你先把蚯蚓放下。”

月闻江身形一顿,转过来时果然没有蚯蚓。

月栖意松口气,月闻江接过水桶道:“哥哥,这些想怎么做?”

月栖意看了看桶里,这几条像是鲈鱼,遂沉吟道:“就清蒸吧。”

段平尧将这隧道帐搭得极稳,二室一厅,必要设施都在,用餐洗浴睡觉不成问题,床垫也是两米宽的超大号。

月栖意洗净手,在折叠椅上坐了,方才倒还好,此刻一坐,便觉得眼帘有些发沉。

行李尚未打开整理,他视线掠过,越发觉得头痛。

“啪!”

困意被这一声驱散一半,月栖意循声望去,便见月闻江手摁着一条鲈鱼,方才的老实鱼此刻正剧烈挣动。

是以月闻江又用刀背“啪啪”猛拍两下鱼头。

鲈鱼不动了。

月栖意:“……”

“闻江,你这是……”

“我跟徐奶奶学的。”月闻江已经开始刮鳞,显而易见并不熟练,但至少方法正确,且他面无表情下手稳,颇似一位杀手——假如忽略对象是条鱼的话。

他边刮边道:“哥哥你别担心,炒菜什么的我还没学,但这些简单的我都会。”

月栖意这才反应过来,清蒸虽易,可他忘了从活鱼到上锅之间还有不少程序。

他看看月闻江再看看鱼,“我帮你”三个字在唇齿间绕了八百圈。

最终还是没能克服洁癖及亲手杀鱼的障碍,转而道:“很累吧,不然我们不吃鱼了,点餐吃吧,至少现在还有钱,而且刚刚得到了一张惊喜餐券。”

月闻江诧异道:“我不累啊。”

见月栖意嘴唇都白了,他当即道:“哥哥你别管了,你先睡一会。”

月栖意续航的确很弱,比小奶猫强不了多少,可床还没铺,且月栖意还没洗澡,便先找了条羽绒睡袋出来。

躺在睡袋里就像蚕宝宝,困意如潮水漫过。

半梦半醒间,月栖意觉得耳畔有些痒,伸手一拂,便见掌心卧着一朵五瓣白梅。

早过了花期,方才“梦生河”畔的白梅也分明早已凋尽。

眼帘渐渐合拢,月栖意无意识咕哝道:“哪来的白梅花……”

身体仿佛漂浮在云端,又仿佛飘荡在深海。

恍惚之间,六年前的月光,重又披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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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意,这什么呀?”

梁啸川拎了俩北冰洋出来,正要徒手撬开,便见月栖意垂着头,怀里抱着一小团灰不溜丢的东西。

“是小狗,”月栖意将臂弯里的动物给他看,又指了指某处伤口道,“它的腿受伤了,要看医生,然后才能带回家。”

梁啸川见他抱着那团毛茸茸往前走,忙一拦他,指了指它的尾巴道:“这不是狗,是狼。”

月栖意微怔。

倒不是他不认得,只是他压根没想过都市里的路边会捡到一头小狼,而非一条小狗。

且夜里光线又暗,他视物困难,只注意到“小狗”腿上有伤。

梁啸川迟疑道:“咱们把它送派出所去?”

月栖意抱着小狼,手臂圈起来的弧度那么温柔。

他茫然地望着小狼,闻言仿佛惊醒了似的,眼睛一瞬间抬起来,落到梁啸川面上。

没有哭,可那眼睛水滢滢的,蕴着一点点失落和无所适从,像只迷路的小猫。

老天,他才刚过了十七岁的生日。

梁啸川钢筋铁骨,也不能经受十七岁的月栖意这么望着他。

他比月栖意大三岁,原本就极富大哥哥的责任感,能撑出大十岁、二十岁的能量来照顾月栖意。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二十岁。

同样是差三岁,二十岁比十七岁,可不像十四岁比十一岁那样只多吃三年饭。

这意味着一个还是尚未成熟的、青嫩的少年,要受法律的特别保护,另一个却已经是手握父辈大半权柄、心肠比铁石还坚冷的男人。

他这辈子只这一处软肋,当然什么都依着他,什么都捧着给他。

假如月栖意要他冒着风险把这头小狼留下来,抑或现在必须去弄一张野生动物驯养许可证来,他也能二话不说立刻去办。

月栖意却只是又垂下眼,轻轻地“嗯”了声,慢慢往附近的派出所走。

怀里还托着那只小狼。

因为分别在即,月栖意还把脸贴它头顶上,依偎着蹭一蹭。

小狼老老实实趴在他怀里,间或驯顺地“嗷呜”两声,深灰色的瞳仁注视着他,丝毫没有面对陌生人类的警惕与敌意。

月栖意身影如此单薄,眉眼低垂,说不出的惆怅。

梁啸川掌心在长裤两侧搓了搓,急切道:“没事,不难受,你要舍不得就不送,咱们找个能养的地方先寄养着,想看的时候就过去看看?”

月栖意抿着唇沉默良久。

最终摇摇头,道:“送回山林里去吧,如果它有父母同伴,它们会很着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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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民警是大学生,来实习的,接过狼崽子找了个笼子暂且安置。

然后,他禁不住端详眼前人。

去年春节档时,四年未见新作的大导郑卫平再掌镜头,启用新人主演,一番二番都名不见经传。

首映当日排片占比仅百分之十,这部名为《梦生河》的小小新片淹没在众多商业巨制中。

可初一那天,几乎所有观影的观众都禁不住在朋友圈、微博……所有社交平台疯狂安利。

从导演宝刀未老,到镜头叙事,到画面美学,到丰沛但克制的情感,最终落到主角——那个年仅十五岁的、月光般美丽的少年身上。

【求你们去看《梦生河》呜呜呜求你们】

【好干净的妹妹,而且一点都不木,超级灵,天呢……我知道是弟弟但是,我忍不住】

【美得太超过了,真的,静态已经那么好看了,动态比静态更加倍美丽……】

【演技真到不像演的qwq我真的觉得他就是梦生呜呜呜结局哭惨惨】

【好多特写镜头,纯素颜就这么生怼,睫毛超长超密,还会颤,我都不敢呼吸妈呀感觉是我喘气吹颤的】

……

如同所有观众一样,这位小民警见证着这部片子排片一路升到百分之七十二仍然场场爆满。

上座率几乎达到百分之九十,创下单日票房十三亿的记录……

但凡春节期间走进影院的,几乎都看过《梦生河》,二刷三刷n刷的更是数不胜数。

小民警那会儿还是高三学生,寒假拢共四天,从除夕到初三。

《梦生河》口碑发酵到现象级时,他和几个要好的哥们儿趁晚自习偷偷摸摸从学校外墙翻出去,跑电影院二刷。

还要发q丨q空间晒票根,笨拙地配一句“二刷了,太好看了我草”。

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

要怎么说,这部毫无亲密镜头、连牵手都没有、所有汹涌都在眼神与呼吸之中的电影,居然能成为情窦初开时的启蒙?

一些很不像话的青春期男生,私下里……

小民警咳了咳,送人到门口,对月栖意道:“放心吧,我们会把它带去野生动物救助站,治好了就放归。”

月栖意说谢谢,最后摸了摸小狼头顶。

小狼崽子嗷嗷地乱叫挽留他。

他离去时一步三回头,眼神里的挣扎和无奈都如此温柔,春水一般湿淋淋淌进人心窝里。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居然有这样悲悯的眼神,圣洁得仿佛教堂里的彩绘壁画,纯洁无瑕、赤身受难。

小民警都看得不忍心了,险些不顾职业操守喊一句“不然你养着吧”。

月栖意越走越远,最后一次回头时,派出所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眼前倏地一黑,梁啸川单手蒙住他眼,顺势将人抱起来。

月栖意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坐在副驾上了。

“……做什么去?”

当然是怕你哭鼻子,得哄你高兴,梁啸川心道。

他把捂了一路的北冰洋塞月栖意手心里,神神秘秘不回答,只道:“慢点喝。”

深夜的海边静谧无比,海风湿润微咸,又裹挟着道旁腊梅特有的芳香,一团馥郁地卧在人肩头。

月栖意坐在浅金色沙滩上。

梁啸川从车上捎了根领带,给他把眼睛蒙起来。

蒙完了却没松开手,出神地望着那两瓣花一样绯红水润的薄唇。

月栖意偏了偏头,半天没听见梁啸川开口,不解道:“要放烟花吗?”

“……”梁啸川梗着脖子粗声道,“猜对一半。”

月栖意正有点纳闷,忽然间领带被扯落,落星如雨的华光一瞬间盈满视野。

的确是烟花,他也猜到是烟花。

但真正看到一排十寸超大火箭筒同时点燃绽放,漫天漫地都是光点时,仍然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梁啸川解了外套披到月栖意肩上,拢住他的手捂着。

见他看得专注,才松了口气。

比这场面更震撼几十倍几百倍的烟花月栖意都见过。

每年生日,他姑姑要放满全城都使得。

但今夜时间仓促,梁啸川只能做到这样。

幸而月栖意是最懂得欣赏美的,哪怕是一根仙女棒,他也一样怀着爱意,专注地看它燃尽。

烟花落尽时,月栖意以为结束了。

但梁啸川摁住他肩膀,手指提起,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一阵活泼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月栖意视线尽头出现了一只小狗——和适才的小狼有七八分像——破开夜色,飞速朝他奔来。

那只蓝湾犬幼崽贴着地冲到他跟前,热情地“呼哧呼哧”吐舌头。

月栖意怔了下,将它抱起来,问梁啸川:“……送我吗?”

“本来就是你的,”梁啸川纠正道,“喜欢小狗的话就养着它吧。”

月栖意以前也捡到过很多小狗,基本都送去救助单位等着找领养。

小动物们的世界很简单,由其他的好心人领养,也可以拥有安逸快乐的一生。

在亲密关系面前,他的态度总是抗拒的。

而今夜那只狼幼崽的眼神完全不同于这些小动物。

那种依恋令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一贯的态度。

过后回想,在带它去医院的路上,他就会放弃带它回家的想法。

甚至,它越是依恋他,他越不应当留下它。

月栖意垂眸端详这只小蓝湾犬。

它是很喜欢他的,眼神很快乐也很殷切,没有见到那种依恋,这令月栖意感到安全。

小狼回家了,不然就留下一只小狗吧。

月栖意沉思道:“给它取什么名字呢?”

梁啸川提议道:“平底锅怎么样?”

月栖意试图否定这个名字;“要不再想想……?”

然而梁啸川说:“土名好养活。”

将月栖意给说服了。

月栖意带着小平底锅回家,离永定南街一号院只剩三百米时,他的裤脚被人扯了扯。

月栖意顺势低头,便见一个小男孩看起来不超过两岁,瞳色有点发灰,是个很客观的帅小孩,只是从头到脚乱蓬蓬的,用唯一干净的手指尖拽住他。

嗓音十分稚气,稚气地喊了声——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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